按:2023年11月23日,曾应乐橙官网邀请,做过一次本科教学经验分享,现特将当时报告内容略加补充整理如下,为表述方便,特用第三人称叙述。谨此说明。聂文华
聂文华老师,北京大学博士,2017年7月入职乐橙官网乐橙官网。大家对他的第一印象,可能是他这名校毕业的光环,不少学生都对他充满好奇,促使他们选修聂老师的课或选他做导师。但往往一节试听课下来,不少同学就深深感受到北大博士是什么样的,似乎太与众不同:“二千字自述”、闻所未闻的作业和不明觉厉的专业知识,要求也太多太高!学生纷纷退。馐撬柩⌒蘅蔚某L,每次都面临开不成课的危险。
一、以心换心:二千字的自述
聂老师所有课程必须提交一份至少二千字的自述,从他2018年开设的第一门课《中国政治制度史》就是如此,自此形成惯例。一听这作业,学生一片哗然,“二千字,我们从来没写过这么长的介绍”。
“这既是对自己小前半生的总结,是反思过去人生的好机会,也是未来回顾历史时的重要资料,等几年甚至十几年以后,有机会再看到这份记录,你们会很惊讶的。学习历史,要养成记录、反思自己和身边历史的习惯。为了便于保存,要求大家只需提供电子版,发到我邮箱即可,不要发QQ上。为何?我希望大家将来还能找到这份资料。为了公平,到时也会给大家分享,我人生不同阶段所撰写的四份自述文字。”老师会这样耐心解释,他这样做的理由和要求。
这其实是从社会学、人类学借鉴过来的,聂老师认为是了解学生情况的好方法,所以就试了试。学生虽然嘴上不满意,但大部分学生都是认认真真做了回顾。每次看到学生的奋斗史、困惑,甚至很私密的个人糗事,都毫无保留告诉老师,怎么能够不感动呢。每份自述,聂老师都会看,虽然记不住每个人的情况,但他会去分析学生的整体情况,遇到的问题,及可能有帮助的策略。比如他发现重师的学生,很多是农村出来的,复读过,和他个人经历有一定的相似性。所以,聂老师不仅会告诉大家从自述中所看到文字上的共性问题,以及从中透露的社会结构性问题。为了给大家鼓气,他有时会专门拿出时间,分享他的故事,希望他十几年求学的经验教训,能对大家有所借鉴,让大家能少走点弯路。这本是教学设计外的环节,没想到,颇受学生欢迎。
(2018年3月一名同学撰写的自述及聂老师的批注)
2018年4月,他分享结束后,当天就收到一封余晓玲同学的来信:“今天听了你的一堂自述课,收获很大。当然,更重要的是,我找到了共鸣,因为你本科以前的经历都跟我好像。……真的很幸运能在大三的时候遇到你这样启发我们思维的老师,很感谢真诚的聂老师。”今年考上北京师范大学的崔同庆,在他的论文后记中说:“我考研院校的选择,基本是受聂老师影响。在他的课上,他和我们讲了很多他在央民考研北大的故事,我每次都听得兴致勃勃,因此就决定在考研上追寻聂老师的足迹。”保送东北师范大学的2022届陈慧玲在送给聂老师的毕业贺卡中说:“您平和细腻,关心学生,您总能共情我们的遭遇,安抚我们的焦虑,为我们提供有效的建议。”
二、声名之累:最难是作业
聂老师最开始在有些学生心中,“有点恐怖”、“名声不太好——太严,学长学姐们有些吃不消”。这就不得不说到他独特的课程设计,除了前面所说的自述,他每门课程的作业都非比寻常,从来不布置常规的论文或读书报告,而是和课程核心素养紧密相连的别出心裁的作业,大家没有从网络上抄袭的任何可能性,只能自己亲手做。正如2017级的杨茂林所说:“您布置的作业看着比较多、比较难,真正去做的话并不是很难。因为同学们习惯了写点书评,研究综述之类的作业,您作业的类型,比如校勘、年谱,形式新颖,有的同学可能不太适应。”而2024届的瞿子怡在她《历史文献检索与田野调查》的期中作业中,有这样的反思:“聂老师总是能够布置一些论文、读书报告之外的十分‘特别’的课程作业,这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讲都是一次十分新的经历,这些作业在做的过程之中,我们是可以清楚地感知到需要我们每一个人认真地投入去做的,并没有任何捷径可走的,做完后我们也会有较大的收获。”
聂老师总是说,课并不是任何老师都能上的,一门课往往意味着一个研究领域,有不少属于不言而喻的知识和传统,只有对这个领域有研究或有兴趣,才能真正传授并讲出这门课的核心内容,这样才能保证“课程有料”,而这并不是每个老师都能做到的。他甚至极端点说他的教学,或可称之为“以作业为中心的教学”,课堂上他会讲授这门课程最为内核性的知识原理,再通过“足够考察能力的作业”,来检验学生是否真正掌握了,“教他们去做,通过实践,逐渐体悟到历史学的特色”,这就要求布置的作业“非同寻常”。他布置作业有两个基本原则:一是“学生努努力,就够得着”,二是“无法抄袭,能用才是真会”。对于必须出考卷的必修课,聂老师所出试题,也以考查能力为主,不是靠临时背诵就能应付得了的。虽然出的试题看似很难,其实都是这个领域里最基本的东西,只是想让学生意识到,他们与真正的历史学还有多大差距,并让大家不用太在乎成绩,而是真正认识到自己哪里有不足,进而查缺补漏,这样考试目的才算达到。
(2020年《传记史学》期末作业,聂老师批复)
那么怎么知道学生学得如何呢?及时、有针对性的回馈就显得非常有必要。2018年,聂老师第一次上《中国政治制度史》课,期末作业要求选择一篇政治制度史论文,从核对文献入手,撰写一篇审查报告。因为只有30余人选课,故聂老师每份作业都做了批复,如杨弋所撰论文评审报告的批注和总评长达3000多字。2022年开设的《传记史学》,49人选课,每人都分到多少不等的书信手稿,需从认字开始,确定书信的年代,阐发书信的史料价值。聂老师对每份作业都做了细致的批注,改正误释、指出可补充的材料,将材料放在相应的学术史脉络中解读等等。为了能及时给学生反。9ぷ鞯搅璩恳欢点,有时甚至到三四点。如果选课人数太多,或者是必须考试的课程,聂老师就会撰写详细的期末分析报告,分享给同学们,好让大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,得以针对性地改进。
很多人虽然最终成绩不高,但一致认为聂老师的课非常有用,有人说:“我们很感谢能遇到老师的课。老师重塑了我对历史学的理解,重塑了我对历史的热爱。”“因为您的这门课,我对历史学这门学科开拓了新的天地。”
(2018年聂老师对《中国政治制度史》期末作业的批注和总评)
三、感悟历史:历史离我们有多远?
聂老师虽然是宋辽金史方向的博士,但对近现代学术史也非常有兴趣,所以特意开设了一门《传记史学》选修课,讲读民国以来的学者书信、日记等文献,教大家做索引,阅读日记手稿,编年谱,考释书信。他说这是“个人最有心得的一门课程,是完全自己摸索出来的,个人的学术经验和心得体会,不少即来源对前辈学人的书信、日记和回忆录的阅读和揣摩”。他希望能将他的学术经验分享给大家,并且手把手教大家怎么去做。而且,他认为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做榜样,岂不是身边随时多了一个标杆和追慕的对象?对个人性格的修炼和世界观的形成也颇有参考意义。
他受社会学、人类学影响,对普通百姓、日常生活也非常有兴趣,极力主张学生利用假期对周边人做访谈,做口述史,讲好自己周边的历史故事。他不仅在课堂上提倡,还多次在学校、学院做口述史培训报告,并指导多人从事口述史实践。如2019年寒假,指导学生参加全国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实践教学联盟与《思想教育研究》编辑部合办的口述史大赛,其中2人获一等奖,1人获二等奖。2021-2022年指导王健等五位同学做乐橙官网的口述史项目,不仅做了八位学院老师的口述访谈,还系统翻阅了学校档案馆大量档案,厘清了学院发展史上的不少历史细节,在此过程中,学生能力得到极大锻炼,并形成一个互动激励式的学习小组。2024年寒假,又指导学生做抗美援朝老兵的口述史。
为了让学生更好地感受历史,聂老师前后花费近5万元,从旧书店、网络上收集大批流散出来的各种档案,有普通人的书信、日记和机构档案等等。大部分是新中国成立后的文献,其实与他个人研究基本不相关。收集这些材料的初衷有二:
一是抢救文献。虽然个人能力有限,也尽其力所能及的力量搜集保存这类文献,现在不及时收集,将来不一定能够保留下来。他想也许将来某一天会有用得着的时候,甚至可能成为学校、学院的重要学术收藏,成为将来的学术生长点。
二是能让学生更好地感受历史。这些材料反映的都是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,与我们的时空距离短,大家阅读起来会更亲切、有感觉,从而激发学生的历史兴趣,进而培养历史感。他会把这些生动的材料,带到课堂上,让学生亲手去触摸,去感受,历史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。其中能成组、有意思的材料,往往推荐给学生做毕业论文。今年他有个学生的毕业论文选题,就是依据一对年轻的重庆工厂进城工人夫妻在1988-1997年间,从恋爱到结婚时来往的近300封书信。他表示:“这批书信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,正打算与学生合作,将来可能会整理成一本书出版。”
(2019年购自杨公桥下旧书店,年轻的重庆进城工人1988-1997年近300通来往书信)
(2024年通过上海旧书店老板购置的二千余通书信和电报等)
四、相互成全:读书会与美好回忆
毕业的学生说起聂老师,总是会提到他的读书会,甚至称“这个读书班将成为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之一”。其缘起却源于2019年的一次开课危机,疫情期间形成惯例,每学期开读书会,不限于他自己的学生,一直坚持到现在,每周六下午固定举行(3小时左右),成为乐橙官网周末的一道风景。
2019年2月,聂老师给2016级3班开《中国政治制度史》一课,但只有不足10人选课,不够开课人数,在试讲一周后,学生仍非常愿意继续跟着他念书,所以就起了开读书会的念头。最开始因为不好借教室,就在二食堂二楼读过几次,后来因食堂来往人多,过于嘈杂,选择向学院借教室,转移到集贤楼306。每周一次,一次3小时,读了将近16次,主要是整理阅读邓广铭记录的陈垣《中国史学名著评论》和钱穆《近三百学术史》的二门北大课程笔记和一些书信手迹,给学生普及不少历史文献学和制度史的常识,介绍目前学界的一些重要研究,和他个人的一些研究、见闻等。共11名同学参加,大三9人,大四1人,大二1人。大家收获都颇大。
最早一批参加读书会的吴灵杰同学回忆:“聂老师拟开设‘中国制度史’,由于不够选课人数,制度史没能成功开课,但是我们依然非常愿意从聂老师读学,聂老师遂为我们开设了一节读书课——这就是阅读课的由来。其实与其说是一门‘课’,毋宁说这是一个‘阅读兴趣班’。这无学分、无硬性要求、聂老师义务为我们开设的‘兴趣班’,却成了我们获益最多的课堂,所成长者,远胜于一般之‘正课’。”
(聂老师梳理的读书会资料)
第一次效果不错,然后聂老师下半年继续在他自己学生中推行。到第三学期,就基本形成习惯了,学生都知道有个读书会,所以每次开学时就会来问他,什么时候开读书会。有了上面两个学期的经验,他也大致琢磨出一些可以操作的做法。
比如,(1)史料和论著最好间隔阅读,频率不能太高,也不能太低,一周阅读史料,一周阅读论著,每学期要保证可读十次以上,只有达到一定的阅读量,才能让学生读出点感觉。(2)史料阅读,要让学生上手整理这些原始文献,保证基本的学术训练,这样和阅读整理过的史料,感觉也会不太一样,更容易发现材料背后的问题,对文本的理解也会更深一些。(3)论著阅读,一般都是结合老师个人兴趣和学生程度,选择学界经典的论著,这样带着学生去欣赏一篇好文章是如何处理材料、与学界对话的,有何特色,既让学生对学术有所领悟,也逼得他去读一些好文章。(4)地方的话,一般会选择集贤楼317,疫情期间在网上读过大半个学期,对学生和聂老师都挺方便的,但不如见面时交流畅快和方便,所以学生回校以后,又转到线下。
这次读书会,开始扩大范围,不限于他自己的学生,有3位上过他课的同学做作业比较认真,所以就邀请他们进来。规模不是很大,共11位同学,开始建单独的QQ群,这就是后来的“宋史读书课”QQ群。后来,为了避免误会,“读书会只读宋史方面的书”,又将群名改为“群氓读书会”。
读书会后来对所有人开放,只要对读书有兴趣,愿意接受相应强度的训练任务和要求,都可以参加,但先得提交一份二千字自述。聂老师认为,基础虽重要,但不是最重要的,基础差可以补,他更看重是否努力和意志力如何。
2020年下半年,聂老师家里事情比较多,抽不出时间来组织,虽有读书会设想但结果未能开成,这是五年中唯一一次缺席。2021年上半年,聂老师犹豫了很久,还是咬牙坚持开读书会,考虑到他个人时间,不再方便在线下开,就改成疫情期间尝试过的线上模式,这样的话,参加的同学也继续扩大,不仅有本系本校,还是外系外:脱芯可。
当时聂老师正在做《宋会要辑稿·凶礼》的古籍整理工作,就以《宋会要》作为读书会材料,要求比之前更高。共35人参加,不仅不限于他指导的本科生,也不限于历史系(7位文博、1位社工),共8名大一学生、10名大二学生、10名大三学生,6名研究生(1位来自重庆大学)。聂老师先讲了5次,一次3小时,一般在周末晚上或上午,分别就《宋会要》的性质和整理情况、宋史研究的主要资料和学术史、古籍整理的基本要求,以及古籍整理的规范流程进行讲解和示范,然后按照学生程度每人分配到字数不等的任务。学生根据他讲的理论知识和发给他们的材料,先分头整理,然后由聂老师集中修改(相当于重做,最后将学生做的原稿、批注稿和最后清本都发给学生,让他们自己对照体会,问题在哪里),并进行讲评。参加的学生多,找个固定的时间不易,且有外校学生参加,故每次课都是通过腾讯会议,在线上举行,每次录屏后再共享给大家。而鉴于学校宋史方面的图书资料不足,故先上传了大量的电子书到百度云盘中,供大家下载使用,建立初步的电子图书馆。
深度的文献整理是古代史研究入门的重要路径。大部分同学能认真完成作业,当然整理效果差异颇大大,大二和大三同学做得最好,大一同学没太能搞清楚整理训练的目的是什么,听起来好像懂了,但做起来却还是摸不着头脑。研究生虽然能比较出异同,但判断力还有待提高,经常将正确的改错,有些甚至还不如大二本科生。有两名大二同学,在这过程中对学术开始有点入门感觉,最终都选择了宋史,去了宋史研究名校继续深造。
聂老师读书会坚持到现在,已经有五年有余,但形式上每年都会有所变化,读的书、组织形式都会随时调整,一直在摸索调整中,不变的是争取每学期都有开设。他一直坚持无功利地纯粹式读书,以培养学生对学术的理解。聂老师说,这也是为了督促他自己阅读和研究,在读书会上就多次讨论过他撰写的论文,不仅分享了他对学术的理解,也是对学生阅读、分析能力的一种锻炼,并且在交流过程中,为了将无意识的经验提炼成可传授的方法,他感觉个人的学术境界也有所提升。在不断的尝试中,聂老师似乎找到了一条既适合他自己,又有利于学生发展的路。
五年多的读书会,聂老师不仅完成40万字的《宋会要》古籍整理稿,还完成二三部书稿的初步整理工作;也让近百名同学真正接受一定的学术训练,已经在华中师范大学读研的王健同学就说:“能够尝试校勘《宋会要》,对我们本科生来说是非常难得的经历,申请研究生的时候,这尤为其他学校老师看重。”不下十名读书会的成员,先后考入日本东北大学、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、北京师范大学、南京大学、武汉大学、四川大学、东北师范大学等名校继续学业。有同学对聂老师给予最真挚的感谢:“无论是您开设的课程还是私下的读书课,我都收获了许多读书治学的方法。”学生有收获,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。
不少同学,是从读书会上,才第一次切实接触到真正的学术是什么样子,从而增进了他们对史学的兴趣和理解。他们中许多人,已经步入了中学教师行列。在读书会学习到的知识、方法与能力,乃至人生态度,在他们现在的工作中,也起到一定引导作用,他们希望能够将聂老师读书会上传递下的火种,在他们的学生中继续传递下去,这也是聂老师2017年9月为他的第一届本科生写的《阅读书单》中提到的:“即使是以高考为指向的中学历史教育,也需要受过严格历史学训练的老师,惟有如此,我们才能够提供不一样的历史教育,才有可能改变我们都曾经受过的那些无聊乏味的中学应试教育。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不好,希望我们的学生不再承受。虽然我们无法改变社会趋势和大的环境,但可以掌握我们自己的课堂。”这是他对学生最诚挚的期望,希望他们能够有所不同。
聂老师希望自己的课堂和读书会,能成为学生继续成长的养分,未来他们在回忆大学四年时,还能有点美好的东西留存在记忆中,成为他们心中的那束光,照亮自己,更照亮身边的人。不过,他隐隐也有些担心,因为他个人的学术偏好和学术标准,对部分学生影响过大,从而造成他们难以接受有些学人、学术和传统,则非他所愿。他一直主张开放多元,希望学生既要知老师的长处,也不能讳言他的不足,从而转益多师,最终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。他相信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,他只能在大家最开始的摸索阶段,提供些微不足道的陪伴。
(2022年5月学生赠送的毕业贺卡)